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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7章 舊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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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7章 舊制

葛寧長得老實, 下巴很方,有張很受長輩歡迎的好女婿臉,說話也悶聲悶氣的, 聲音不大, 甚至有點嘴笨。

葛寧似乎很少反駁誰, 這會被章雲禮連珠炮似的罵了半天, 連手指尖都氣得攥白了, 也只憋出一句“我沒有”。

“我沒有偷。”葛寧說, 齒間含著血沫。

章雲禮卻不肯放過他, 依舊高聲道:“你沒有?你仗著和我自小老師相同,連字跡都差不多, 就敢在這與我信口雌黃了,可你敢讓上面查嗎?你敢讓他們把你的卷子撿出來,當場對比我從前寫過的詩詞, 看它究竟是出自誰的手筆嗎?葛寧……!你難道忘記是誰養你到今日,使你沒有餓死街頭了嗎?是我章家!一切都是我章家在養你!”

話落起身振臂, 面對周遭越來越多的圍觀者喊道:

“諸位!我先前不肯科舉,正是因為早就聽聞這幾年的風氣不正, 今日我章雲禮尚如此,真難以想象暗地裏究竟還有多少人受害,你們難道甘心嗎!”

話落, 在場眾人皆議論紛紛。

章雲禮說這話很有煽動性,正說在大家心坎上,讓他們想起最近這幾年間,總會有幾個不該落榜的落榜, 也會多幾個不該考上的考上。

章雲禮的話就像火,瞬間把周圍這些炮仗點燃了, 大夥忍不住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。

一會有這個說:“還得是人家章兄硬氣,有個吏部侍郎的爹,出了事就敢張嘴說,不像前幾年那些只能吃啞巴虧的倒黴蛋。”

一會又有那個說:“光有爹頂屁用,人家自己也爭氣啊,要不是今天忽然出了這種糟心事,以章雲禮的學問,我看他今年能第一。”

可是漸漸的也有人小聲說:“可是今天這事好蹊蹺,若我沒記錯,從前那幾個倒黴的都是出身微末,怎麽今日偏是個貴人呢?再說那章雲禮樹大招風,眼前這人無論如何也是個能考進會試的,腦袋應該不傻。換句話說,就算他真想偷偷換掉別人的試卷,也不該挑章雲禮下手。”

聲音很小,但肯定有人聽見了,不多時,隊伍中有一小部分人跟著皺起了眉。

另一些人不願深想,聞言只憤恨道:“嘖,你沒聽章公子剛剛說的麽,這人手腳不幹凈,沒準前次秋闈就是這麽混過來,如今只不過是故技重施,卻被苦主及時發現了罷了。至於他這回為何要選章公子下手,這不明擺著的麽,有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。”

此言一出,很快便有人附和他,“王兄說的有理,區區一個章府奴仆,看著身無長物的,難道還能有什麽真本事嗎?”

於是眾人又接連點頭,因為這書生說得對,現如今,他們長澹雖然重科考,但因為早年間承乾帝下的一些命令,普通貧民中已很難再出貴子了。

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要從很久前說起,久到承乾帝的父親昭慶帝執政時期。

彼時,為了制衡門閥,昭慶帝曾大力改革科舉制度,在長澹普及教育,試圖用科舉制度完全替代門閥對長澹官場的壟斷。

但也是趕上倒黴,恰逢那時的長澹剛剛戰敗,百廢待興,百姓們讀了書,見識到外面更廣闊的天地,其中有些性情老實忠誠的,確實如昭慶帝所願,經科舉入仕,幫了他的忙。

可也有些不大清醒的,認為自己讀了書,便是有大學問的人了,他們瞧不起辛勤耕種的農民,甚至瞧不起自己的爹娘,他們每日都對外擺出一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樣子,聚在一起對長澹的各種不足之處大肆抨擊,卻又提不出什麽好的解決辦法來。

更有甚者,直接就跑去別國做了客卿,還有些選擇在民間妖言惑眾,揭竿反抗朝廷,利用一方難民對溫飽的殷勤向往,給他們畫大餅,以此縮在大山裏舒舒服服當自己的土皇帝。

重建家園的過程總十分漫長,昭慶帝沒能活那麽久,更沒能等到天下文人的“歸鄉”。

緊接著便是承乾帝即位。

承乾帝和昭慶帝的想法不同,他嫌動輒以幾十年為周期的建設和教育太慢了,而且風險很大,所以他開始學南月。

南月是個階級分明的部族,基本上每個人出生時是什麽,成年後大約也就是做什麽的了,大家平時都很樂天知命,更不願承受讀書的辛苦。至於治理國家,那是南月皇族才該操心的事,和他們這些只要吃飽就萬事大吉的老百姓,有什麽關系呢?

總之,承乾帝認為尋常百姓沒必要懂得那麽多,他嫌讀書人不好用,也嫌他們在上朝時罵的太難聽,就在長澹境內關閉了大部分學堂,並且嚴禁民間日後未經他的許可便設私塾。

承乾帝改用宦官對抗門閥,因為宦官只是他手裏的一條狗,是依賴他生長的劇毒藤蔓,會對他言聽計從,可比那些辛苦考上來的讀書人,有眼力見的多。

但另一方面,科舉既然已經開設了,為了不寒長澹人的心,承乾帝仍然保留了科舉入仕的通道,只是在表面重視每年科舉的同時,又下令嚴格控制長澹各地的學堂數量,最後以方便統一管理,提高授課質量為由,把所有水平還不錯的學堂都遷回城中,禁止在偏僻處辦學。

這樣一來,從此能上得起學的,便都是些家中還算富裕的人了。

而這些家中還算富裕的人,原本便還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。換句話說,科舉雖然能令他們的日子更上一層樓,卻並非他們唯一的出路,他們的怨氣不重,是以就算考上了,即便是為了保全家中,他們也更傾向於保守行事,從不作激進言,甚至能完全適應和融入長澹的官場,真正做到為皇帝分憂,想皇帝所想。

與此同時,由於新扶持起來的宦官勢力行事狠辣,承乾帝為了暫時安撫門閥,便下令恢覆部分蔭蔽制度,但規定每個家族只能舉薦一名本家的同姓子孫,且需從很小的小官做起,非大功不得提前升遷,美其名曰這是必要的鍛煉。

承乾帝的這個旨意令門閥們在昭慶帝長時間的打壓下,忽然見到了甜頭,他們認為就算以後只能讓自己的孩子入朝做小官,可總歸是有了盼頭,再加上族中長輩對孩子們的提攜,日後如何還未可知。

於是門閥們冷靜下來,因為不必讓自己的後代和那些平民一同參加科考,終於短暫的消停了,不再激烈反抗。他們和當時風光正盛的宦官們,還有雖然日漸衰落,卻依然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清高文人們之間,姑且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。

自從那以後,願意讀書的能繼續參加科舉,門閥們的孩子能跳過科考直接入選,宦官們作為平衡前面兩股勢力的存在,則如願從承乾帝手中拿到了更大的權力——雖然這樣爭的後果是隔三差五就得替承乾帝背黑鍋,但是誰在乎?

就這麽著,一時間,所有人都認為是自己占到了大便宜,他們無需在私下怎麽商量,便一起合力把承乾帝焊死在了皇位上。

然而多年以後,實際上的結果卻是。

還不等門閥們費心把自己的孩兒提拔起來,便已接二連三到了致仕的年紀,而後人走茶涼。

能通過科舉接近權力中心的讀書人不再出身卑微,他們有家有地,在涉及權勢爭鬥時更擅長明哲保身,多半已經失去作為文人的孤勇與傲骨,只把做學問這件事當成他們揚名立萬的好工具,平時一味擁護祖制,畏懼提起有可能會讓皇帝感到不悅的任何改革,即便是忍不住提了,也是淺嘗輒止,一見皇帝有任何不高興的苗頭了,便立刻調轉話鋒。

至於官宦勢力就自不必說,裴懷恩最有發言權,他從前過得簡直比親王更“風光”,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,以至於再後來,他吃慣了山珍,已經不清楚外面的糧價和柴價。

最後便是李熙登基,短短一年時間內,他將精力多放在鏟除身邊日漸危險的宦官勢力,南方洪水後的重建,以及對南月的戰後談判上,而且還要小心提防隨時有可能跳出來陰他一把的李恕和淮王,暫時還未抽出時間管科舉,只依照慣例,增設了新帝即位後的恩科。

結果沒想到,原本挺好的一場恩科,居然就因為章雲禮這個大嘴巴,忽然鬧出這種醜事來,還因此牽出以往幾年不了了之的科舉舞弊案。

裴懷恩對此犯愁極了,下意識擡頭往前看,目光越過看熱鬧的人群,和道路那邊的李熙對上,眉間些許無奈。

眼見人們爭吵不休,李熙猶豫片刻,已從馬車裏鉆出來,正往這邊走。

裴懷恩身邊,還有兩個書生在小聲談話,裴懷恩全聽見了。

裴懷恩聽見他們其中一個說的是:“這個叫葛寧的到底收了誰的錢,膽子不小,竟敢這般害人。依我看,他這就是損人不利己,打定主意不想讓章公子通過今年的會試。畢竟被他這麽鬧一通,無論結果如何,章公子現在貢院門前大聲喧嘩的行為,按律已是失儀,會被取消此次會試的成績。”

另一人說的卻是:“非也,我倒瞧著事情沒那麽簡單,或許有隱情,沒準兩邊都被算計了也不一定。成兄你別以為這姓葛的出身卑微,便不可能憑自己的本事考過春闈了,你難道沒聽那章公子方才說,這姓葛的雖然出身低,卻能和章公子一同學習,是章公子的伴讀,他們倆平時都是由同一個先生教的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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